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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孙氏坟场里，娘的墓地颇为显眼，不是因为四周的柏树格外茂盛，也不是由于青石墓碑高大厚实，而是石碑背面刻有朱红的文字，文白夹杂的几行正楷记录着她的生平。娘是一个标本式的中国农妇，给她立这样一块较为别致的墓碑，本意不是让她流芳千古，仅供三代后的子孙在说起她时不只是一个冰冷的称呼，应该有一个大致的轮廓，最起码有作为一个生命存在的尊严。其实，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妇，一生也不是几百字能概括的。
记忆里娘只打过我一次，在拥有五男二女的家庭里，在那个年代，这是很难做到的。这次挨打很特别，不是她辛劳得心烦，不是我顽皮得惹祸。记得那是父亲去世几天后的下午，我到附近的汽车修配厂偷废品卖钱，突然听到厂里高音喇叭传出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消息，吓得我扔掉到手的东西跑回家，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正在门口剁猪草的娘，没想到娘嚯地站起来，丢下刀，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，左右张望后，一把拖我进屋，压低嗓音吼道：“你找死呀，崽。”多年后，我才想通，娘给我的这一巴掌，是她大半辈子小心做人的积累。在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，批斗会经常得如同现在的工作调度会，但村里有“名望”的四类分子太少，为了热场，便时常把无任何劣迹的地主子女们安排站台陪批陪斗。我娘三姐妹嫁在一个村子里，父亲是赤贫，最主要的是我几个哥哥都是甲等劳力了，便没人敢对我娘轻举妄动。姨娘们站了多次后台，便发牢骚挤兑“未必我娘就生我两个？”虽然没有效果，但娘却更加小心地生活，生怕她的地主子女成份给家庭带来不幸，也格外警惕我们的言行，生怕我们闯祸毁一生。
骨子里我是一个有主见的人，但在人生的紧要关头，却是娘给了我方向，那届二中高中招六个班，不足四百人，按初中考分排学号，我的排名很靠前，但由于没日没夜地看小说，到高考定指标时，已列入“争取”名单。一天的第二节英语课，我正趴在课桌上看张扬的《第二次握手》，同桌的陈同学猛推了我一下，朝走廊努嘴，我看到了娘贴在玻璃上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……原来，班主任李老师为了落实我升学指标，让陈同学通知我娘到学校教育我“务正业”，文盲的娘肯定说不出比老师更高深的道理，但她那过早花白而散乱的头发，木讷无助的表情和空洞落寞的眼神，让我知错得浑身发抖。两个月后，我成了班上十来个跃“农门”的幸运儿……八年后，老娘的突然出现又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。这一次娘的脸色很亮堂，不知是在汽车上站了两个小时被风吹刮，还是问了许多人终于找到几个月不见儿子的兴奋，脸通红通红的，似乎满脸的皱纹都舒展成了菊花。娘平生的这趟远门是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：昨天她请打渔鼓的北门老阳又给我看了“八字”，老阳斩钉截铁地说我最近会有好运道，不会再呆在这所山坡上庙宇般的学校。娘很信老阳算命，我小时候他就给我算过一回，那次老阳告诉我娘八个字：“命中带肉，衣食不愁”。欢喜得娘按行规多给了他一倍的“天机”泄露费。也还真巧合，娘来后不久，我参加了教师脱产学习，便真的离开了那所学校，此后便一直命里“带肉”。
娘虽不识字，但不缺生存智慧。在那割资本主义尾巴最严厉的年头。她也能在后山油茶空地种出让检查组难以发现的蔬菜来，收获时，天不亮就送到了事先联系好的城里人家换钱。记得最深刻的是，有几年生产队搞了些副业，种了西瓜、香瓜，安排一些妇女两人一组去城里卖，每次娘都是成员，每次她都能通过讲价，耍秤“昧”回几角钱，并且每天回来，总有一些卖不掉、交不了的剩余瓜果让我解馋。
娘的去世，除了一般的丧母之痛，还有我纠结一生的愧歉。娘一生没走出过常宁，回想起来，她有多次不经意流露出到外面“看看”的意愿，可惜，有时间没钱，而经济条件允许的时候，她又患上高血压和冠心病。其实，现在想起来，这不过是我不够孝的借口罢了，只要稍微坚持，我想娘是愿意冒险跟我出去走一趟的。因为每次我从外面回来，她总是要我讲一些当地的见闻，然后说上一句“早年你外公做生意到过那里”或者“对面的郭四娘前不久陪他儿子打那回来”。那向往的神态，让我现在都无法正视她那饱含笑意的遗像。特别是在她冠心病再次发作，医院时，虽然不能言语，但她以晃动身躯、口吐白沫拒绝救治，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……
娘给我的物质遗产按时价可以忽略，但精神财富却是我后半生愉快的支撑。想想吧，一个没文化的老娘生不强求，死不畏惧，一个见过很多世面的儿子还能对人生不淡定？这当然包括荣辱，是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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