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河塘下的文脉
周荣池
运河在江淮段另有别称,一部分人称“里运河”或“里河”,又有人称“上河”,后辈才开始认真地唤作运河,之前的名字就慢慢地生疏了,然而每每听人提及上河,依旧有壮阔豪迈的气概。乳名,甚至是诨名,到底如从娘胎里带来的肤色一样,是执拗到顽固的一种存在。上河横贯南北,从始至终经过汪曾祺笔下的高邮小城——这自然也是从古至今的事情。上河两岸是城里乡下生生不息的日子。西堤连接的是“三十六湖秋水阔”的高邮湖以及湖西地区。湖西本来多是渔民,但西南一直到连接仪征的丘陵地带也靠种粮产茶度日;东堤以东便是广袤的里下河平原,人们从事面朝*土背朝天的耕种劳动,到了兴化接壤的东北乡也才有渔民与渔事。运河堤被称为上河塘。上河塘也是运河堤近处区域的指代,是运河与城市接壤过渡的地方。它临近城市又远离城区,高高地张望着上河以东的城池以及平原。上河是悬河,河床高于城市的平面,最大落差有十多米,所以“上河”一称在地理上是实至名归的。汪曾祺在《我的家乡》中记录了这条古老的河流:我的家乡高邮在京杭大运河的下面。我小时侯常常到运河堤上去玩(我的家乡把运河堤叫“上河堆”或“上河埫”。“埫”字一般字典上没有,可能是家乡人造出来的字,音淌。“堆”当是“堤”的声转)。我读的小学的西面是一片菜园,穿过菜园就是河堤。……这段河堤有石级,因此地名“御码头”,康熙或乾隆曾在此泊舟登岸(据说御码头夏天没有蚊子)。运河是一条“悬河”,河底比东堤下的地面高,据说河堤和墙垛子一般高,站在河堤上,可以俯瞰堤下街道房屋。我们几个同学,可以指认哪一处的屋顶是谁家的。城外的孩子放风筝,风筝在我们脚下飘。城里人家养鸽子,鸽子飞过来,我们看到的是鸽子的背。几只野鸭子贴水飞向东,过了河堤,下面的人看见野鸭子飞得高高的。汪曾祺说的“上河堆”或者“上河埫”便是运河沿线堤岸,也就是人们平素说的“上河塘”。乡人朱延庆在《江淮方言趣谈》一书的《塘》一文中考证: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家住高邮城东大街,要跑一段路到第五小学读书。那时的五小在复兴西路,离京杭大运河的河堤很近,他常同一些小朋友到河堤上游玩,看运河中来来往往的船只,河堤上的烟柳,西湖中的晚霞,这些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。江淮一带自然包括高邮、宝应、淮安等地,称河堤为河tǎng(上声)。这个“tǎng”,汉字怎么写,汪曾祺颇动了一番脑筋,最后似无定论。塘,还有一个意思,指堤岸,堤防。《康熙字典》:筑土遏水曰塘。《高邮州志》引明代李春芳《东堤成碑记》云:“东堤者高邮之东河塘也。”在民间,往往将有的字音读飘了,“塘”就是一例。本应读阳平,而称河堤为河塘时,却读成了上声了,至今高邮、宝应、淮安一带河堤为上河塘。为什么称上河塘?江淮一带沿运河的城镇认为沿河河堤地势高,故称上河;泰州一带地势低洼,故称下河。一上河,是上游的河,上面的河,上天的河。上河穿过许多城池,但她又不属于某一座城市。或者说,她自己就是一座独立的城池。积土拥水的上河不属于城市,也没有城市的秉性。她是朴素的、乡土的——尽管她在地域和时光中是那样宏大,也改变不了自身乡土的品性。上河虽然领首河东的里下河平原,下河人又总以为上河高高在上,是身在“高田上”的富贵市民,但对于上河塘来说,她和眼下商贾云集的城市到底有天壤之别。上河塘水土的质地与性格是独立而完整的。它们通过码头,在往来与虚实之间沟通。码头是河堤连接水路与现实的通道,它们是上河苍老而坚固的牙口,一口咬定了几千年顽固的光阴。我知道,运河一线三千多里有许多或大名鼎鼎、或隐姓埋名的码头,有些还与历朝帝王颇有渊源。但不管有没有皇帝老子的脚步踩踏过,它们都是岁月里坚如磐石的事实。事实上,这些码头并不会因为皇帝的登临而改变作为码头的属性,倒是那些皇帝们,因为似是而非的传说,被上河以及她的儿女们铭记。皇帝们的驻跸是对上河塘的临幸,更是河堤对现实的接纳与承载——如果没有河堤边的码头,皇帝的船只能南下北上,流水般地经过,无法在某块土地上展现他的天威。上河塘的御码头,当然受过皇帝的恩荣。康熙皇帝六次南巡都曾在高邮停留,并在清水潭、南门大坝、南关外等地住宿。御码头是康熙第一次南巡在高邮停泊登岸处。《高邮州志》载,康熙“登岸亲行堤畔十余里,察其形势,召集生员耆老,问其致实之故,细与讲求。”他感慨颇多,留下《高邮湖见居民田庐多在水中,因询其故,恻然念之》等诗歌。皇帝的脚步走上了后来被“御”字圈阅的码头,上河塘成为皇帝从缥缈遥远的水上世界走向热闹现实的唯一通道。康熙皇帝六下江南,每次都登临上河塘,乡人贾国维三次在场。贾家是望族,贾国维饱读诗书,他站在上河塘,期盼着龙舟的到来,好将一肚子学识和抱负倾诉给康熙皇帝,得到赏识。当然,他知道更重要的是祝颂,是要给一路舟车劳顿的皇帝说些讨喜的话,只有龙颜大悦,才能让才子肚里的诗气和才气变为现实里的喜气。康熙四十二年二月,康熙帝第四次南巡过高邮,身为举人的贾国维呈献《万寿无疆诗》《*淮永奠赋》。仅从诗文的题目来看,大概率能得皇帝赏识。果然,引到龙舟上御试,作《河堤新柳》七律、《芳气有无中》五律两首——这才是展示腹中真正才情与诗意的时候。这位在上河塘长大的才子,在举步成诗的“脱口秀”中吟咏道:官堤杨柳逢时发,半是*匀半绿遮。弱干未堪春系马,丛条且喜暮藏鸦。鱼罾渡口沾微雨,茅屋溪门衬晚霞。最是鸾旗萦绕处,深林摇曳有人家。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“纯文学”。因为之前有“万寿无疆”之类赞美的铺垫,这时候纯粹抒情的诗情画意就定然讨人欢喜了——从诗歌本身来看,贾国维是有真才实学的。于是康熙帝“褒嘉,旋命随驾入都。特颁白金二十两,为国维养亲之费”。后又将他召入宫中,作内廷馆阁纂修。贾国维“抵京后,入值懋勤殿,早夜恪谨供职。薛遇庆贺宴赐大典,及翠华巡幸所至,召对之下作应制诗。脄藻詀词,顷刻立就,前后赉锡金諲、端砚、大福字、松花石等物”。皇帝褒奖的是他的才华和勤勉,也是表达自身的喜悦与满意,较之于之前同样是高邮人吴三桂的遭遇,贾国维得到最昂贵的赏赐——欣赏和信任,这是这位上河塘才子的机遇和荣幸。康熙四十四年、四十六年,贾国维又两次扈跸南巡。此时,他成了陪着皇帝南巡的人员,经过上河塘自然更是春风得意。康熙四十四年三月,他随康熙第五次南巡过邮,其母得“有福老人”匾额之赐。翌年赐进士,殿试中探花,任翰林院编修、内廷供奉、上书房行走。康熙四十六年二月,贾国维与弟九仪(进士)随帝第六次南巡过邮,康熙赐其母宫衣一件,金扇一把,泥金《心经》一卷,白银一百两。康熙五十一年,他与状元王式丹等因事被革职。贾国维归休后,与兄弟朝夕相依,孝养老人,友爱倍至。贾家以前有别墅、田地,他又开拓田地数亩,日夜教授子孙功课。他更留心淮扬水利,探本求源,察明究竟,百姓称之为“天官”。贾国维在码头受到皇帝的恩荣,也是在码头结束了显赫的人生。默默无言的码头是他人生篇章中的驿站,有始有终地连接着一生承前启后的命运轨迹。这码头就是汪曾祺所写的“据说御码头夏天没有蚊子”的地方,一个如今被现实废弃不用的码头,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让它再度光荣。后来新开的运河变道二十七公里,领首里下河平原江淮段的老运河变为明清运河故道,彻底成为被遗忘在荒烟蔓草中的漫长遗存。曾经繁荣的码头终于成为一个冷清的古代遗迹,像是告老还乡的功臣,虽然穿着当年皇帝赐给的*马褂,但光荣与梦想已经随着时间老去。当然,令人满意的是,上河塘的日常还活跃在*金水道上。即便是高速、高铁与上河从一个方向贯穿南北与当下,但运河上生生不息的日子还是像汪曾祺当年看到的一样动人。他曾在《我的家乡》中写道:我们看船。运河里有大船。上水的大船多撑篙。弄船的脱光了上身,使劲把篙子梢头顶上肩窝处,在船侧窄窄的舷板上,从船头一步一步走向船尾。然后拖着篙子走回船头,欻的一声把篙子投进水里,扎到河底,又顶着篙子,一步一步向船尾。如是往复不停。大船上用的船篙甚长而极粗,篙头如饭碗大,有锋利的铁尖。使篙的通常是两个人,船左右舷各一人;有时只一个人,在一边。这条船的水程,实际上是他们用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。这种船多是重载,船帮吃水甚低,几乎要漫到船上来。这些撑篙男人都极精壮,浑身作古铜色。他们是不说话的,大都眉棱很高,眉毛很重。因为长年注视着流动的水,故目光清明坚定。这些大船常有一个舵楼,住着船老板的家眷。船老板娘子大都很年轻,一边扳舵,一边敞开怀奶孩子,态度悠然。舵楼大都伸出一枝竹竿,晾晒着衣裤,风吹着啪啪作响。上河塘的孩子,就是“我家就在岸上住”的孩子。他们张望的河流里,也有一个个移动而温暖的家庭,所以说,上河也是一座城池,一座流动而强大的城池。这里的人们有自己的故乡,河流是他们故乡的一部分。他们在流动的时间和空间里形成了一种流动中的稳定,这种稳定就是亘古不变的生活方式以及人们脸上坚毅的面容。船上的人轻易不上岸,岸上的人也难得上船。上河塘咫尺之间的距离就像是不同城市,甚至不同地域之间的阻隔。他们操着不同的方言,在自己的船上照顾着生计,并不理会所经过的那些城市。而河堤上的人们对他们的注视,其实也是出于一种诗性的